第1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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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一,如果说,曹操们着迷功业,名士们着迷自己,而陶渊明则着迷自然。

    最高是谁,一目了然。

    在陶渊明看来,不要说曹操,连名士们也把自己折腾得太过分了。

     其二,陶渊明以自己的诗句展示了鲜明的文学主张,那就是戒色彩,戒夸饰,戒繁复,戒深奥,戒典故,戒精巧,戒黏滞。

    几乎,把他前前后后一切看上去“最文学”的架势全推翻了,呈现出一种完整的审美系统。

    态度非常平静,效果非常强烈。

     其三,陶渊明创造了一种以“田园”为标志的人生境界,成了一种千年不移的文化理想。

    不仅如此,他还在这种“此岸理想”之外提供了一个“彼岸理想”桃花源,在中华文化圈内可能无人不知。

    把一个如此缥缈的理想闹到无人不知,谁能及得? 就凭这三点,曹操在文学上只能老老实实地让陶渊明几步了,让给这位不识刀戟、不知谋术、在陋屋被火烧后不知所措的穷苦男人。

     陶渊明为中国文脉增添了前所未有的自然之气、洁净之气、淡远之气。

    而且,又让中国文脉跳开了非凡人物,而从凡人身上穿过,变得更普世了。

     讲了陶渊明,也省得我再去笑骂那个时代很嚣张的骈体文了。

    那是东汉时期开始的汉赋末流,滋生蓬勃于魏晋,以工整、华丽的“假大空”为基本特征。

    而且也像一切末流文学,总是洋洋得意,而且朝野吹捧。

    只要是“假大空”,朝野不会不喜欢。

     八 眼前就是南北朝了。

     那就请允许我宕开笔去,说一段闲话。

     上次去台湾,文友蒋勋特意从宜兰山居中赶到台北看我,有一次长谈。

    有趣的是,他刚出了一本谈南朝的书,而我则花几年时间一直在流连北朝,因此虽然没有预约,却一南一北地畅谈起来了。

    台湾《联合报》记者得知我们两人见面,就来报道,结果出了一大版有关南北朝的文章,在今天的闹市中显得非常奇特。

     蒋兄写南朝的书我还没有看,但由他来写,一定写得很好。

    南朝比较富裕,又重视文化,文人也还自由,可谈的话题当然很多。

    蒋兄写了,我就不多啰唆了,还是抬头朝北,说北朝吧。

     蒋兄沉迷南朝,我沉迷北朝,这与我们不同的气质有关,虽老友也“和而不同”。

    我经过初步考证,怀疑自己的身世可能是古羌而入西夏,与古代凉州脱不了干系,因此本能地亲近北朝。

    北朝文化,至少有一半来自凉州。

     当然,我沉迷北朝,还有更宏观的原因,而且与现在正在梳理的宏观文脉相关。

     文脉一路下来,变化那么大,但基本上在一个近似的文明之内转悠。

    或者说,就在黄河和长江这两条河之间轮换。

    例如:《诗经》和诸子是黄河流域,屈原是长江流域;司马迁是黄河流域,陶渊明是长江流域。

    这么一个格局,在幅员广阔的中国也不见得局促。

    但是那么多年过去,人们不禁要问,作为一种大文化,能不能把生命场地放得再开一些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