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一 山抹微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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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坚信着这一点。

     我翻出手袋里仅剩的钱,买了去C城的车票。

    车上我晕得厉害,吐到最后,连胃里的酸水都没剩多少了。

    到了中途,我撑着发晕的脑袋突然想,万一他中途离开了,万一他不在我认为的地方,那我这么千里迢迢地赶过去扑了个空,那又该怎么办?我这才后怕起来,只得打了他的电话,却接不通了。

    可是,既然我几年前就干过这种事儿,如今都到半道上了,也只能咬紧牙关继续。

     到C城的时候,已经是第二天清晨。

    纷飞的小雪,让清晨的光亮来得特别迟。

    车站周围都是繁忙的市井气息,因为遇到上班的高峰期,好不容易找了辆去郊区的车。

    人到他屋外的时候,天已经大亮,我几乎吐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我举起颤颤巍巍的手,敲了敲门。

     里面没有动静。

     我使劲敲了敲。

     还是没有动静。

     我有些绝望地靠在门边,有些绝望地对着门踹了两脚,就在准备踹第三下的时候,门倏地开了。

     屋子里的暖气迎面扑来,然后我看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。

    他刚才似乎在洗澡,头发在滴水,下身急急忙忙地套了条裤子就来开门了。

     一瞬间,他脸上的表情停滞了一下,显然他看到我,比我看到他要惊讶得多。

     我一句“阿衍”还没来得及出口,便已经泣不成声地扑在他的怀里。

    在妈妈、写晴和冬冬面前忍了许久的眼泪,再也关不住,顿时汹涌而出。

     他任我抱着,让出一点空隙合上大门。

     “怎么突然……突然跑来了?”他抬起我的脸,“怎么来的?我不是说了我就回去吗?还是昨天你给我电话的时候就在路上了?家里出事了还是怎么的?” 他的神色第一次显得比我慌乱,一口气问了连串的问题。

     我哭得更厉害了,一句也不想答,趁着他嘴对着自己说话的当口突然地亲了他,接着环住他的脖子,上身紧贴着他赤裸的胸膛。

     半晌之后,他放开我的唇,见我还有下一步动作,便说:“写意,我们……不该这样。

    ” “为什么?我专程赶来就是为了这样的。

    ”我负气地说。

     可是临到最后,我又害怕了。

     “阿衍……要不再等等,我们可以先练习预演一下,以后再……”貌似彼此业务都不纯熟。

     “不用。

    ”他在我耳边喑哑低语,“反正我不是好鸟。

    ” 下午醒来,我发现身边没有人,慌张地下楼去找他。

     “马上就可以吃了。

    ”他头也不回地在厨房里说。

     “阿衍。

    ”我站在他身后叫他。

     “干吗?”他还是不肯回头。

     “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?” 啧啧啧,想当初那群女人下注居然都不押我,真没眼光。

    这下子,他倒是迅速地回身,然后冷冷地横了我一眼。

    我被他看得心虚起来,背上发毛,却强装镇定地说:“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,人家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。

    ”然后背过身去,脸色已经通红。

     “……” 过了一会儿,阿衍说:“刚才你妈妈来电话,他们怎么都找不到你,只好打到我的手机上。

    ” “她怎么说?”我警惕地问。

     “说你姐姐的订婚仪式,被半夜离家出走的你搞砸了。

    ”阿衍一句话概括了所有来电内容。

     后来我才知道,冬冬为了找我,竟然没有去订婚的酒店。

     隐隐约约在负罪感下,我居然冒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快意,那种快意是建立在我丝毫没有察觉写晴对冬冬有感情的基础上的。

    我原以为她并不在乎他,她也是一直这么表现的。

    当时的我,也并不明白写晴在我面前的自傲居然可以掩盖她流露出的真实情感。

     很多年后,我才恍然觉悟,原来长久以来都是我在抢她的东西。

    我抢走了她的父亲,抢走了她温暖的家,还抢走了她的詹东圳,而且一直赢的也是我。

     很小的时候,妈妈曾经告诉我,爱是信任。

     我问:“那你信任爸爸吗?” “信。

    ” “但是他为什么不要我们?”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,“我信任他,可是他也有他的责任。

    一个人活着,不全是为了爱。

    你任姨对他有恩,如果他不顾一切,背信弃义地和我们在一起,那我同样也会轻视他。

    ” 那些话,对我来说一直都太深奥了,我不懂,永远也不想懂。

     后来,阿衍来德国对我说:“写意,你以前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,你都会相信我。

    ” 我顿时怆然一笑,“信任?我爸爸死了,我妈妈也跟着他去了。

    我问你为什么,为什么,你却一个字也不想对我说,还叫我信任你?” 他转头看向别处,默然不语。

     我吸了吸鼻子,“我只想要知道是不是你做的,是不是?” 他走过来一边牵住我的手,一边缓缓道:“写意,如果你认为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。

    ” 我甩开他的手,生平第一次像避瘟疫一样躲开他,迅速地退到远处站定后,忍住眼泪淡淡地说:“厉择良,但愿你这一生都不要为此后悔。

    ” 我转身开门上车,踩着油门冲了出去,任他怎么喊,再不回头。

     前后两辆车在路上飞驰,在车里,我跟他通了最后一个电话。

     末尾,我说:“阿衍,在你的窗下守了九十九天的写意累了,现在也要走了。

    ” 写晴篇 我要是跟谢铭皓讨天上的月亮,他不会只摘颗星星了事。

     不仅仅是谢铭皓,我身边很多人都是如此。

     独独詹东圳有些异类。

     他从小就是清秀到有点女气的孩子,难怪写意一直欺负他,叫他扮女孩,这些着实让我对他更加不屑。

     他是詹伯父在外头生的,詹家有三个儿子,他是老大,但是因为身份的关系,总是不爱在家里说话,连我们家也少来。

    他那两个弟弟都是扶不起的阿斗,整天就知道赌钱、赌马、与女人鬼混,将家底糟蹋得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所以,就算詹东圳再不济,也比那两个弟弟强,詹伯父的希望便就此寄托在了他身上。

     可是詹东圳也是个奇怪的人,只要人多的地方让他说话,他铁定要脸红。

     我曾听写意笑他:“你男孩子家家的,怎么这样?” “那应该怎样?”他反问她。

     他唯一愿意亲近的女孩便是写意,仿佛和她相处就不会不自在。

    很多同龄的异性总以为詹东圳很傲气,不愿意多和她们说一句话。

    其实,我后来才可笑地发现,他那不是骄傲,是发窘。

     写意又说:“真正的男孩子啊,应该是顶天立地,泰山压顶不弯腰……” 我为了听清楚,又走近了几步。

     他俩本来在闲聊,但是察觉到我的脚步,就停下来。

    写意瞥了我一眼,讪讪地闭了嘴。

     我便讥讽说:“我一回家,就听见两只苍蝇嗡嗡嗡地叫,正想叫人来拍死,没想到是两个人。

    ” 詹东圳垂下头去,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 写意却冷嗤:“苍蝇会叫吗?大小姐您没读过书吗?那嗡嗡嗡的是振翅的声音。

    ” 那个时候的写意正念高中,个子又小,但是嘴巴却非常讨厌,也不知道那个总爱装得贤良淑德的女人,怎么生出个这种蛮横尖酸的女儿出来。

     我微怒,“苏写意,这不是你的家,不要总趁着我不在,就偷偷跑到我爸面前撒娇卖乖。

    ” “爸爸又不是你一个人的,我也是他女儿,是他要我来的。

    ” “除非我死,否则这个家永远不欢迎你。

    ” 她反驳:“无论你要死还是要活,他也是我爸爸。

    ” 我怒意上扬,“滚,野种!你滚。

    ”说着操起提着的手袋就想朝她扔过去,却不想詹东圳将她护在身后。

     她听见我吐出的“野种”两个字,嘴唇哆嗦了几下,却再没出声。

     我看到她的手扯住詹东圳的袖子,眼睛晶莹,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。

     真会做戏! 我讨厌她! 明明刚刚还趾高气扬地和我吵架,瞬间就变成了可怜人。

    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我看得清楚她的本质?要是她喜欢的人,她就能从一只咬人的小老虎瞬间伪装出一副天真无邪、纯洁可爱的脸,还能将那满含委屈的眼泪收发自如。

     在爸爸面前如此,在詹东圳面前亦然,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男人被她这副模样哄得团团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