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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帐子里的人一皱眉,把两只手堵住了耳朵。

    她的面目苍老了,性子反往回倒了回去,仿佛小时候,那无遮无拦任性着的年纪。

    虽然她并不记得她的那个年纪……有什么大不了,反正她快要死了。

    要死的人,什么也不怕。

    她这一生太驯顺,想起来不是不后悔的。

    一辈子,就这么做了一块通透玲珑的温润的玉,给许多人把玩着……她赢了花丛里的名声,赢了许多银钱……但那些对她有什么用?全是给人家挣的。

    到头来,她得到什么?她真傻……她索性翻过身去,撂给她们一个瘦到直条条的脊背。

     还是那样呢,今朝。

    方才把花瓶都砸了……妈妈您看这碎碴子,仔细扎了脚!柔儿低声道。

     这浪货越发疯了!呛啷一声轻而脆的响,是老鸨用鞋尖儿拨了拨地上那瓷片子。

    一壁啐道,明儿把她房里爱碎的东西都搬出去――天打雷劈的,这一个瓶值得二三十两银子呢! 她更加烦躁,被子拉上来蒙住了头,不去听她们肆无忌惮的谈论。

    她还没死,她们已经当她是死人了。

    她确实已是个死人了――有时,连她自己也难免这样地怀疑。

     谁知道。

    也许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 她变丑了。

    她在镜子里照出来。

    那以后她再也不照镜子。

    什么怪物,吸干了她身上血肉,把她变成一具干枯的尸。

    未寿终先入土,对于靠身子吃饭的女人,衰老就是预先的一次死亡。

     我说姑娘,你别蒙着头呀。

    你也转过你那高贵的脸儿来,妈妈我还不是死人呢!你眼睛里就看不见我了?老鸨尖利的嗓门回荡在整个房间里。

    她在被窝里悄悄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那有什么希奇。

    反正活人与死人,总是互相看不见。

    稀罕么?妈妈。

    阴阳两隔,这道理你不懂? 老鸨胸口起伏,气咻咻地瞪着她。

    这蹄子算是废了。

    完了。

    她早就该知道――她早就看出来了,只是一直不愿相信。

    这样好大一棵哗哗掉着金子银子的名花,就这么废了,换了谁谁也不能甘心伏了去。

    总觉得还有救。

    可事实一再地打击她,如今眼前偃卧着的这把骨架,让谁来看,也只是一具活尸。

    你见过哪个男人喜欢跟尸首来玩? 死人就是死人,不该留在活人的世界里――一瞬间,她心里做出了决定。

    但楼下还有个冤大头巴巴儿地候着。

    都城里没有爷们不知这骚货如今不中用了,那傻子仍然情愿出往日一般的价钱来见她一面。

    奇怪,早些日子里他又不来?――男人傻起来也真是傻。

     唯其如此,冤大头的银子愈加的不赚白不赚。

    院子行里传下规矩,这等钱不赚,有伤阴德的。

    她那双小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在满面肥肉里一溜,狠狠地捎了床上人儿一眼。

    这个模样,就白给也没人要了,明儿卖到棚户里,谅那等拉车掏粪的粗胚们她小姐也禁不起一个两个。

    好歹母女情分一场,不过瞧着眼下她还有个客,把这一场敷衍过了再说。

    是客就得侍侯好,她不想跟客人破脸,甭管那客其实是怎么个穷酸,这会子既掏得出银子,就是大爷,就得服侍周到。

    霜思林不是没规矩的地界。

     她咳嗽一声,把那张发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的脸挂了下来道,实告诉你,是那姓游的瘟生。

    现在楼底下等着呢。

    姑娘,你瞧瞧如今还有哪个男人愿意打上这份花销来看你,单是瞧在这份情义上,你也该见见人家不是? 温玉把脊背冲着外面,半晌,并不动一动。

    像是才睡起来、还没完全醒清了似的,她的声音有点飘忽,然而非常的平静。

     妈妈,院子里头哪有情义。

    这是你教我的。

    这本来就是个虚情假意的世界。

    隔着半下的帐子,更听不清楚,她似乎是笑了笑,慢慢地道,况且,你说的那个人,我压根儿就不记得了。

     你这蹄子!既然晓得都是虚情假意,现放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