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从什么地方开始,从什么地方结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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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望杰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了一夜。

     早上,杨望杰洗了把冷水脸,和尹宵下楼吃些早饭,没想到在街角那家有名的馄饨店门口遇见写意迎面而来。

    她的精神很不好,施了些粉,也掩不住那副黑眼圈。

     “写意。

    ”他叫她。

     “是你啊。

    ”写意笑着打招呼。

     “这是我的朋友尹宵。

    ”杨望杰介绍。

     写意点头,“我喝过尹先生的喜酒。

    ” 辞别以后,尹宵看着她的背影,“人挺漂亮的,难怪勾得我们杨兄以前神魂颠倒的。

    ” “尹宵,我和她是普通朋友。

    ”杨望杰笑了。

     “她对你普通,你对她普不普通,难道我还看不出来?到此为止,到此为止啊,妹夫。

    ”尹宵揶揄说。

     朝另一边走的写意拐了个弯,过了马路,下楼梯去坐地铁。

     她看见前面有个个子高高的男子,背影很像厉择良的样子,她蓦地一呆,两秒钟后却傻傻地笑了笑,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?每逢这种时刻,地铁里沉闷得像一个铁罐子,就算你想转个身,也要费极大的力气。

     他不是遭这种罪的命。

    所以,没有人能想象要是有一天“厉氏”这两个字一钱不值的时候,厉择良如何自处?他那天专门从B城回来看她,还有他说的那些话。

    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,可就是昨天,他讲了一次又一次,好像就怕没有什么机会再表达了一样,甚至在那样局促的情况下向她求婚。

    一点一点联系起来,就是一副要诀别的样子。

     她没有再找他,他也没有。

     也许他很忙,也许他原本就是想消失。

     若是他能想起她来,没有找不到的。

     早晨高峰期的地铁站,原本就很嘈杂,有人看报纸,有人打电话,有人拿着热腾腾的早点一边等车一边往嘴里塞。

    她知道厉择良在家里吃饭的时候,连话都极少说——从小被教养出来的习惯,早餐吃什么、晚饭吃什么,估计都是头一天定好的菜谱。

    所以,这样平民的生活,他一辈子也无法体会。

    地铁来了,站台上的人们蜂拥而上,有人从她身后冲上来,撞到写意的肩膀。

    她手一滑,将手机掉到地上,她急忙弯下腰去拾,却不想人太多,谁只是碰了她一下,她就一个踉跄狼狈地朝前扑去。

    就在这个时候,一只有力的手拽住她,将她拉起来。

     写意回身定睛一看,居然是厉择良。

     “我本来想突然出现得更加有惊喜一点。

    ”他站在流动的人群中,冲她淡淡笑。

     “阿衍。

    ”她微微一张嘴,叫出这两个字。

     “嗯,有没有惊喜?” “你……”写意吸了口气,问了句最想问的,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 他却避而不答,反倒开玩笑似的说:“沈小姐,好巧,我也是来坐地铁的。

    ” 这一天,气温骤降,可是他的笑脸就像冬日的暖阳,一扫天气带来的阴霾,可惜扫不去写意和他身上的沉重。

    她知道,那是他一贯的强颜欢笑。

    他说完,走了几步,拾起手机还给她。

     鲜见他用这样的态度说话,一时间写意怔了怔,才问:“那边的事情呢?”他怎么可以将那边的烂摊子扔下不管,如此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? 说话间,第二班地铁来了。

     他问:“你不上车了吗?”随即不待她回答,就拉着她挤了上去。

     其实,她不知道,他一早就出现在楼下,却踌躇着不知道怎么上去,于是等到她出门上班。

    他便跟着她坐了公交车,再过马路,挤地铁。

    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,静静地沉溺其中,不想受到打扰。

     他们找了个地方落脚。

    人流跟着涌进车厢,他将她护在角落里。

    突然,在人群的夹缝中,他摸索着握住她另一只垂下去提着通勤包的手。

    他的那只手,指尖有些凉,掌心却是温热的,修长的手指覆盖着她的手,握在掌中。

    写意的一丝刘海滑到额前,将右手从他的掌中抽出去,顺手换了左手拿包,右手抬上去拢了拢头发。

     里面有个乘客临到开车又慌张着要下去,那人莽莽撞撞地从厉择良身边挤过去的时候,写意看见厉择良的眉心微微地皱了一皱。

     写意瞄了瞄旁边挤得满满的座位,问:“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坐下?”她很担心有人撞着他,或者站久了腿疼。

     厉择良摇头,“不用。

    ” “要不你站里面,我站外面?”她提议。

     他没同意。

     过了一会儿,写意又说:“我不怕挤的,我就站外面好了。

    ” 旁边有个人闻言看了看厉择良,又看了看写意,估计是有些奇怪写意的这句话—女人保护男人? 厉择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。

     写意噤声。

     到了第二站,人更多了,他和她的距离不得不拉近,她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脖子下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有的一种气息,他也有,他那种味道真是魅惑人心。

     这个时候,厉择良的电话响起来,是薛其归。

     他看了下就掐掉了。

     不到一分钟,电话又响了。

     还是掐掉。

     写意瞅了他一下。

     他察觉到写意的目光,只得接了起来,眼眸看不出任何波澜,只是连说了三个“嗯”以后就挂掉,那种冷峻的语气,几乎能冻住人了。

    电话挂掉以后,写意感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,脸色霎时白了,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。

     “我……”她顿了顿,又说,“我们应该好好谈谈,所以我一直等你回来。

    ” 吃完早饭的杨望杰回到办公室里刚刚合眼休息下,就被尹宵很激动地叫起来。

     “望杰,东正集团十分钟前召开新闻发布会,宣布单方面终止合约。

    ” “单方面终止合约?”杨望杰从椅子上冲起来。

     “东正集团宣布放弃蓝田湾计划,而且不会对蓝田湾进行后期投资了。

    ” “什么?”杨望杰一愣,“那他们岂不是损失很大。

    ” “可惜损失最大的还是厉氏。

    ”尹宵说,“这无疑是对厉氏火上浇油,这样的重创,破产是迟早的事情。

    ” 听到写意说的那句话,厉择良凝视着她,“你想说什么?”眼眸深不见底。

     正好快到站了,广播里的女声机械地报着站名。

    有人挪动位置,准备下车;有人在招呼着同路的朋友下车,车厢里开始有些嘈杂。

     地铁渐渐减速,最终停下来,人群又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 她将脸朝远处挪了挪,在嘈杂的喧哗中说:“我们……结束吧。

    ” 我们结束吧。

     那五个字一出口,仿佛周围都安静了下来,那一瞬间,车门打开了。

     人潮汹涌。

     整个世界静止得只有他们两人。

     他站在那里,有人擦身而过,再次撞到他。

    但是他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一秒、两秒、三秒……仿佛天荒地老。

     “结束什么?”他勾起嘴角,怆然一笑。

     他们将地铁坐了一站又一站,眼看人流挤上来又涌下去。

    不知道站了多久,乘客越来越少,直到他俩这样站在空旷的车厢中,已经显得很碍眼。

     写意觉得腿脚都站得发麻了。

     她才想起来,他是不能久站的。

     “刚才薛其归不是将所有都告诉你了吗?”她说,“你坐一会儿吧。

    ” 他不答话,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,丝毫不动。

     “你要是自己不待见自己,我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”她说。

     他如石化一般,一直盯着她。

     写意别过脸去,“我还有东西还给你。

    ” 她说完垂下头去,将手伸向手袋,想掏什么物件,却在即将拉开手袋拉链的时候,他一下子将她的手按住,阻止她的动作。

    写意从来没有见他用过那么大的力,紧紧地捏住她的手,为的就是不让她将那件东西掏出来。

     她想挣开,拧了一下却是无法动弹。

    他五指的指尖,因为用力变成失血的惨白。

    她用另一只手去掰开他的手,可惜他依旧死死不放手。

    于是,他们僵在那里,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。

    这一节车厢里面只剩三四个人,似乎是到这里来旅游的外地客,有些不解地朝他们看。

     许久以后,他终于说:“沈写意,你不能留一点尊严给我吗?”由于长久没有说话,他的嗓子有些干涩,一开口显得略微低哑。

     “为什么?东正集团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杨望杰问。

     “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的地方?” “什么奇怪?” “有人说,曾经,沈写意在厉氏工作时,是她极力主张与东正的合作计划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,她正和厉择良走得亲密,而沈家和东正又是世交。

    ” “那又怎样?她可能只是帮个忙。

    ” “望杰,你真的没有串联起来?蓝田湾、辉沪、正源,哪一样和她没有关系?你不觉得这完全是她为厉择良设的一个套?” 杨望杰猛然抬头,“不可能!” 尹宵又说:“沈写意让厉氏与东正合作蓝田湾,一下子就要了那么多钱,让厉氏前期投资。

    为了沈写意,厉氏和辉沪闹翻。

    然后在拍卖会后,厉氏陷入资金困境,是她自告奋勇去找正源贷款。

    若不是这样,你觉得以厉氏的根基,真的找不到一家银行贷款?然后将蓝田湾断水的消息放出来,厉氏震荡,再使正源出来翻脸不认人,最后压轴出场的是詹东圳,三管齐下,还怕厉氏不倒?” “不可能。

    ”杨望杰错愕着,又重复说了一次。

     她和孟梨丽交好,是偶然。

     她恰好认识詹东圳而已,所以与东正集团的关系也是偶然。

     她和朱安槐之间,不过是律师和被告的关系,她只是想要为那位女性伸张正义,一定还是偶然。

     “不可能……”他又喃喃自语了一次,却是再也没有上一句有底气。

     “没有什么不可能的,我早说过沈写意不是一般的女人。

    厉择良害死她父亲,害得他们沈家家破人亡,如此的杀父灭门之仇,岂有不报的?” “可是……她不可能,因为她根本失忆了。

    她一切都不记得了,怎么可能去找厉择良报仇呢?” “失忆?”尹宵微微张嘴。

     “她出过车祸,对过去是失忆的。

    ”杨望杰解释。

     “一切都忘了?” “不是,好像记得一些,又不记得一些。

    ” 尹宵听后,怔了稍许,不可思议地笑了,“这种桥段你也相信?有没有失忆,除了她自己,谁知道?” “厉择良,你的尊严?”她冷嗤。

     “写晴疯了以后,你想过她的尊严?” “我父亲因你而死,你想过他的尊严?” “我自杀之前,你又可曾顾全过我的尊严?” 她瞪大了眼睛,一句一句地质问他,满目悲凉却一滴泪也没有。

     “我曾经是那么敬你爱你,甚至将你视作我人生唯一的依靠,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?你就那样活生生地剥夺了我的一切,赶尽杀绝的时候,你皱过眉头没有?你有过迟疑没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