蜃中楼·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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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当然他没有崔绛的横暴性子,只是个躲在幕后的帮凶。

    再加上那位因为被我拒绝而狂怒的卢家小姐——他们三个人策划了这场险恶谋杀,我却蒙在鼓里全不知情,还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游乐,那里知道他们在必经之路上埋伏了恶犬,害死了我最深爱的女人……” 泪水从沈雪舟眼中涌出,哽咽声让他的诉说声时断时续:“我来不及救她,也没有能耐为她报仇。

    她一死,我就掉进了崔家卢家早就准备好的牢笼,我名义上是东床快婿,实际上好像一个没有尊严的囚徒。

    只有一样,我写什么样的怪谈,人们会怎样流传……只有这个他们没法控制。

    所以我写下了改头换面的《任氏传》,那不是什么长安怪谈,是再真实不过的经历……只不过所有角色都改换了名字,险恶的真相也全部隐藏粉饰,我写给她的《子夜歌》,本来是放在文中的,后来也不得不删掉以免身份暴露——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测出这故事背后的故事,我只知道,报应迟早要来,她做了鬼也不会放过这些仇人!而我这个无能的夫君,也一定是她深恨的人……” (三) '所有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讲述震慑住了,房间变成了寂静的城池,只有雨声和轻烟两相缠绕,幽幽地在空中画着图案。

    半晌才有人低声而清晰地说话:“……原来故事中的狐女之死是真的……那么,是您亲眼目睹……” 安碧城为难地住了口,好像后悔着自己出言莽撞,正问到沈雪舟的心痛之处。

     沈雪舟已拭去了泪痕,神情萧索如稿木。

    这句问话像一阵冷风掠过伤口,他不胜痛楚地蹙紧了眉,再次伸出苍白的手指支撑着额头,像抽空了力气一般勉强回答着:“……是的,我亲眼看着她坠马被恶犬所害,我一辈子也忘不了……” “哦——”安碧城微微拖长尾音应了一声,将身子靠回了椅背,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再次打破沉默的是李琅琊:“如果说,今晚的事是任氏在复仇,那么四首《子夜歌》已经应验了三首,还剩下一首,相关的人也只剩下沈兄你一个了……岂不是危险?” 沈雪舟苦笑了一下:“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危险?这也是我应得的惩罚吧……” “话不是这么说!”奔波了一夜,端华的红发看上去乱得好似鸟窝,这会儿却又打起了精神:“就算他们三个是……是罪有应得吧,你不也是被他们陷害的人吗?冤有头债有主,任氏夫人再怎样也不会找你来报复呀!” $ “是啊,您斗不过那几个用心狠毒的豪门子弟,保护不了她,也是没法子的事,任氏是那么聪明又贤淑的女子,哪里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迁怒呢?复仇到这个地步,也该收手了吧……”安碧城恢复了慢悠悠的语气。

    “而且……她选择你的诗来作报复的线索,不是正说明她对你的一片眷恋之意吗?她一定很怀念那段卿卿我我,互赠情诗的甜蜜时光吧——比如什么《子夜歌》啦、《西洲曲》啦、‘日暮伯劳飞,风吹乌臼树’啦……” 沈雪舟突然震了一震,像完美的青瓷面上迸开一道极细微的裂痕。

     端华莫明其妙地来回望望,不知道这个当口打的是什么诗谜,李琅琊脸上却忽然掠过惊讶的神情。

    他转头看着安碧城,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语气问了出来:“……你怎么也会提到这句诗?我今晚在梦里好像听到什么人唱过,就在卢蕊死后不久……” “啊——又是梦里的哀歌啊,你看,今晚虽然凶案不断,却好像总是有人想通过梦境暗示些什么。

    先是水里求救的美人,后是奇怪的诗句……”安碧城手中的扇子“啪”一声敲在了几案上。

    “今晚的关键词就是‘乌臼树’和‘狐狸’——殿下,你还没想到其中的联系吗?”" 敲击声仿佛破开了十字路口的迷雾,李琅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:“是《妖乱志》的残章里有一句话的记载……还有皇宫秘书苑收藏的《洞天集》,那里好像也提过一笔——乌臼树叶子的汁液,有香而无色,是狐狸一族的秘药,可以惑乱人的心志……” “端华,还记得那件披袍吗?给卢蕊夫人遮掩遗体用的。

    ” “啊?记是记得……可这算是哪一出啊?!”端华完全被安碧城跳来跳去的思维问晕了头。

     “就在我接过披袍,替她遮盖的时候,虽然很是失礼,却没法不注意到她的嘴唇——唇妆画得鲜红娇艳,实在不像个落水之人的妆容。

    更重要的,唇上还留着一种特殊的香气,那时候我突然想起,我闻到过这香气,就从我们进到这宅院开始。

    因为宅子里遍栽着一种树木——那就是乌臼树叶的气味!” 安碧城目光幽幽地瞥了一眼沈雪舟:“您好像说过,最后看到卢蕊夫人的时候,她正在因为赌气而重绘晚妆。

    如果她点唇的胭脂里被掺了乌臼树汁,神智昏乱而堕水就不奇怪了。

    ” “是啊,如果乌臼树汁是狐族的秘药,不是正好被任氏用来作索命的工具么?是没什么奇怪的。

    ”沈雪舟面无表情地回答。

     安碧城笑了笑:“这位任氏的鬼魂,还真是很喜欢用这道秘药呢……崔绛之所以莫明其妙发了狂,怕也是因为误饮了乌臼树汁吧——被火这么一烤,那茶碗里的残香可是更浓了啊!” 随着他手中折扇一指的方向,众人一起回首望向了屏风前零落的茶席。

    碧琉璃茶盏的纹理映着炉火,闪闪宛如星彩,而那并非茶香,隐约凄楚的味道,正像一缕水痕,凉凉地沁在空气之中。

    那是座中人都似曾相识的香气,但自从身在庭院,这香气就细细密密,如影随形,所以反倒无人在意——那摇曳在长廊之外,黑夜之中,芬芳既清且厉的乌臼树丛…… (四) 茶饮中也被下了怨灵的诅咒——这下人人都变了脸色。

    只有沈雪舟依旧容色平静,只是开口时声音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干涩:“碧城公子真是太细心了……这也没什么奇怪的,花妖狐鬼的复仇,自然是人所难测的……” 安碧城静静微笑的表情和善而充满诚意,像是无言地肯定沈雪舟的结论,大声提出异议的反倒是左顾右盼听了半天的端华:“不对呀……鬼魂复仇的话,用得着这么麻烦吗?这么无孔不入的下毒方法——怎么看都像是人类所为吧?” “狐也好,人也好,我们先来梳理一下今晚的连环死亡事件——”安碧城环视着众人,确定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。

    “晚宴之后,我们都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。

    这位复仇的鬼魂捉住了卢蕊晚妆的机会,在她的胭脂里掺入了乌臼树汁。

    毒液从嘴唇和皮肤渗入之后,卢蕊应该是陷入了神智不清的状态,就此失足落水。

    尸体上缠着垂入水中的柳枝,正合了《子夜春歌》的‘陌头杨柳枝,已被春风吹’。

    之后当大家都倦极入眠的时候,韦延之不知为什么情绪激动,试图冒着大雨跑出宅院,结果大概是被鬼魂所迷惑吧,他撞上了廊柱,就此死于非命。

    鬼魂还在他手里放了纨扇,以应验《子夜夏歌》的‘七宝画团扇,灿烂明月光’。

    接着是崔绛,他喝的茶中也有乌臼树汁,我们所有人眼看着他发狂坠楼,手里还散落出了红色香丸,正所谓《子夜秋歌》的‘辟恶茱萸囊,延年菊花酒’——大家看还有什么遗漏吗?” 李琅琊轻轻嘟囔了一句:“并没有遗漏,只是好像太……太工整了些。

    ” “就像格律诗一样工整押韵的连续杀人事件,好像是诗人有意为之呢——多么不可思议!”安碧城语气暧昧地赞叹着:“但只有一处不那么工整,总让人觉得有点合不上辙——就是韦延之的死。

    他到底为什么突然急着要在大雨里出奔?我们分开的时候,他明明表示要安心等待明早报官的结果的,他实在不像那么容易急躁的人对不对?” “那是因为,他被卢蕊的死吓坏了,他想起当年合谋害死任氏的事,做贼心虚……”沈雪舟有点急切地插话。

     “说到底,所谓‘情绪激动’,所谓‘沉不住气要走’,都只是崔绛告诉我们的证词!”安碧城倏地打断了沈雪舟。

    “当晚只有他和韦延之在同一个房间共处,谁能证明他的话是真的?更重要的,既然都是害死任氏的同谋,为什么激动的不是崔绛?为什么走的不是崔绛?” “你是说,崔绛跟我们说了假话!?”端华瞪大眼睛喊出了声。

     “这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