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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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玉才算是写照呢?至于“真甄假贾”的“含蓄双关”其用意何在,正是需要加以揭示的。

    比如后四十回续书以能改邪归正者为真(甄)宝,有毛病不改者为假(贾)宝,这也是一种用意。

    曹雪芹的用意当不是如此吧! 《红楼梦》中以“甄贾”谐“真假”,是作者在全局构思中为解决既要“追踪蹑迹”地“实录”真事,又因有所避忌而必须将“真事隐去”这一矛盾所采用的一种特殊的艺术手法。

    真事,当然主要是指曹家“离合悲欢,兴衰遭遇”的实事。

    “隐去”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用之的手段,实录才是目的。

    为此,作者就得用各种办法将生活原貌加以变形(不仅仅是一般文艺作品提炼生活素材,使之典型化所需要的变形),使读者一眼看去扑朔迷离,真假难分,认不出它的原貌来。

    但作者又不愿使人终于“认不出”,所以又要留下一些可以从中窥见真事的隙缝,让人有蛛丝马迹可寻,这就像作者遵长辈亲友之命,隐去初稿中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”情节而将秦氏改写为病死,却又在薄命司的册子中故意留下她悬梁自尽的图画和判词一样(这并非曹雪芹改写中的疏忽)。

     曹雪芹是将自己曹家的真事分拆作金陵甄府和都中贾府两处来写的。

    曹家破败之前,地位是煊赫的,真事多为同时人所知。

    所以在前八十回中,用变形的办法,大写贾府之事,以所谓假象幻相示人。

    当然,假中有真。

    通过人物对话偶尔提到的,仿佛是贾府的影子的甄府,其作用就是在大关节处透露这种真事的信息。

    但真中也有假。

    如果第一回回目如甲戌本《凡例》第五条(即他本开卷第一段)所揭示的,作者意在隐寓此书用“假语村言”将“真事隐去”的话,那么,第二回既写冷子兴说贾府,又写贾雨村说甄府,作者的用意,则是让读者从两府的隐约异同中,领悟到甄与贾,原非俨然二家。

    为此,作者才写“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,又系世交,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”,甄家不但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宝玉,而且“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,无奈竟不能改”;还有一个“溺爱不明”的祖母,居然也常常“因孙辱师责子”等等。

    这固然可以说是用甄府为贾府写照,但也未始不可反过来说,写贾府是为了写甄府,如果从“假贾真甄”去理解的话。

    脂砚斋等人批“甄家”时就是说:“又一个真正之家,持与假家遥对,故写假则知真。

    ”总之,是暗示甄与贾所写是同一个对象曹家。

    所以列举金陵“大族名宦之家”的“护官符”上,有了贾家,就不列甄家,甄已被包括在“贾不假(不假即真也)”之中了。

     贾府在都中,甄府在金陵。

    以盛时的曹家说,都中是假,是“变形”;金陵是真,只暗点。

    称贾府门第为“宁、荣二公之后”,既有“变形”,不妨说是假,但不太令人注目处,却又用真。

    写冷子兴说到“皇上因恤先臣……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”时,脂评就指出:“嫡真实事,非妄拟也。

    ”我们知道,曹寅死后,康熙甚怜恤曹家,曹除承父职掌江宁织造外,又“蒙天恩加授主事职衔”(《江宁织造曹奏谢继承父职折》)。

    后来,曹也承此职。

    这些被写在贾政身上了。

    但如曹寅所任通政使、兼巡视两淮盐漕监察御史、督江宁织造显职,是不能在写贾府中明言的。

    于是就借甄家来透露其真,说甄家是“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”,摄通政使、出为监察御史和掌织造关防,都是“钦差”;“体仁”,即所谓“仰体皇仁”,是对皇帝常用的感恩颂圣的话;曹家祖孙三代四人,蒙康熙特加恩私,任江宁织造半个多世纪,所以虚构此衔。

    脂评说:“此衔无考,亦因寓怀而设,置而勿论。

    ”显然是明知而不肯道破。

    可见,说真时,也要用点假。

     康熙南巡,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,曹寅曾四次接驾。

    其中康熙四十四年的一次南巡,曹寅除在南京接驾外,又以巡盐御史身份赶到扬州接驾,在苏州还得到御赐手书对联等礼物。

    康熙因曹寅预备行宫勤劳诚敬,命授以通政使之衔。

    如此种种是曹家门中引为极大荣耀的盛事,虽后生小辈如凤姐所说未早生二三十年,不及亲见大世面,也早听长辈不知说过多少遍了。

    所以,在小说中不写昔日繁华盛况则已,要写则非得写南巡接驾不可。

    但这样的盛事又不能明写,否则《红楼梦》一抄传,作者圈子外的人也都知道小说是写曹寅家的事了。

    因此,就构思了元妃省亲、建造大观园等经过变形的人物、地点、事件、情节来曲折地加以反映。

    这就是脂评向我们揭示的作者意图: 借省亲事写南巡,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!(甲戌本第十六回总批) 康熙南巡,豪华奢靡,在作为行宫的江宁织造府署中进宴演戏,君臣赋诗,分赐礼物等等,史料记载甚多(参见周汝昌《红楼梦新证·史事稽年》)。

    在小说中,无非是变成了贾府内的家宴演戏,元春姊妹间的赋诗馈礼而已。

    所以那些分咏大观园的诗,虽出诸闺阁,却一律都是应制诗。

    而君臣间的尊卑礼数,森严等级,也通过描写贾政父女之间颠倒可笑的关系而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    但曹雪芹还惟恐这样隐去真事的变形写法,或许会最终导致真事湮没无考,所以又特地从省亲一事引出妇人家闲谈大世面的话,从中泄漏一点天机。

    这样,就有赵嬷嬷说“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”一段文字。

    她说:“贾府正在姑苏、扬州一带监造海舫,修理海塘,只预备接驾一次,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。

    ”如上所述,康熙四十四年春夏间的那一次南巡,曹寅确曾前往苏、扬接驾,而且就在三个月前,他上过奏折说:“臣同李煦已造江船及内河船只,预备年内竣工。

    ”可见,“监造海舫”云云,亦非无本。

    但这些当年的详情,局外人或不至于都记得起、想得到,所以不妨说出是贾府。

    唯有名声最大的在江宁四次接驾事,作者不敢直接与小说主要描写的贾府连在一起,于是又归之于贾府的“影子”甄府,说: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,嗳哟哟,好势派!独他家接驾四次,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,告诉谁谁也不信的。

    别讲银子成了土泥,凭是世上所有的,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,“罪过可惜”四个字,竟顾不得了。

    ……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,往皇帝身上使罢了。

    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!(庚辰本第十六回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