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绝地惊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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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这条地道左右两端的两扇门户,俱都是敞开着的,明亮的珠光,笔直地从门中照射出来,使得这条本极阴森黝黯的地道,也变得颇为明亮。

    柳鹤亭站在门口,珠光将他的身形长长地映在地上,他出神地望着手中的黑色小瓶,以及瓶上的“西门笑鸥”四字,心中突地一动,立即忖道:“这些黑色小瓶之上,只只都刻有被害人的姓名籍贯,而那‘石观音’在此间却已隐居多年,与这些武林人物绝不可能相识,她又怎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字?除非是这些人在临死之前,还被迫说出自己的名字来,但这似乎又不大可能。

    ” 他思路一转,觉得此事之中,似乎大有蹊跷之处,对武林中的种种传说,也起了数分怀疑。

    抬目望处,只见那翠装少女缓缓前行,已将走到地道分歧之处,心念又自一动,将瓶子揣进怀里,大步赶了上去,沉声问道:“这栋房子里看来像是的确渺无人踪,以姑娘所见,那‘石观音’会走到哪里去了呢?多年来进入此间的武林人士,从未有一人生返,若说俱都是被那‘石观音’一一杀死,那么你我此刻怎地见不到她的踪影?若说那‘石观音’根本不在这里,那么,这些武林豪士却又是被谁杀死的呢?” 他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大,使得这地道都响满了他说话的回声。

    而此刻话声虽了,回声却未住,只听得地道中前前后后,上上下下,似乎都在问这翠装少女:“……谁杀死的呢?谁杀死的呢?” 她缓缓停住脚步,缓缓回过头来。

    珠光辉映之中,只见她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目光却更晶莹清澈了,就像方才悬在屋顶上的明珠一样,随着柳鹤亭的目光一转,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,轻轻说道:“我现在心乱得很,你若是有什么话要问我,等一会儿再说好吗?”纤腰微扭,向右一折,便转入那条通向出口的地道。

     柳鹤亭神色之间,似乎愣了一愣,垂下头去,凝思起来…… 他是下决心要探出这间浓林密屋中的秘密,但直到此刻为止,他虽已将这密屋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,此中的真相,却仍在十里雾中。

    他纵然寻得一些蛛丝马迹,只是这些断续的线索,也像是浓雾中的萤光一样,虚无缥缈得无从捉摸。

     他垂着头呆呆地沉思半晌,极力想从这浓雾中捕捉一些什么。

     哪知—— 地道出口之处突地传来那翠装少女的惊呼之声,这焦急而惊慌的呼声,使得柳鹤亭心神一震,纵身掠了过去。

    目光抬处,他本已紧绷的心弦,便像是立刻被一柄锋利的刀剑斩断,耳中“嗡”然一声,眼前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,只有一道漆黑的大门,沉重地横亘在他面前。

     原来那扇本已敞开的门户,此刻竟又紧紧地关住了,翠装少女正发狂似的在推动它,这扇大门外面虽是金碧辉煌,里面却和四下的石壁一样,是一片丑恶的青灰色,连个门环、门闩也没有。

     柳鹤亭大惊之下,一步掠到这翠装少女身前,急声问道:“姑娘,这是怎么回事?” 在这扇门上慌乱地推动着的一双纤纤玉手,渐渐由慌乱而缓慢,由缓慢而停止。

    洁白的手掌,停留在青灰的门叶上,又缓缓垂落,落到一片翠绿的衣衫下,而这双玉掌和这片衣衫的主人,她的面色,一时苍白得有如她的手掌,一时却又青碧得有如她的衣裳。

     她失望地叹息了一声,喃喃自语:“这是怎么回事?这扇门是谁关上的?怎么会开不开了?”突地转回头,目光沉重地投向柳鹤亭,轻轻地说道,“这是怎么回事?我……我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” 柳鹤亭只见她目光中明媚的光彩,此刻已因恐惧而变得散乱无方了。

    他双足牢牢地站在地上,只觉地底突地透出一股寒意,由脚心、腿股冷到他心里,使得他忍不住要激灵灵打个寒噤,然后一言不发地横跨一步,那翠装少女侧身一让,他便代替了她方才站着的位置。

     于是他的一双手掌,便也和她方才一样,在这扇门户上推动起来。

     从外表看来,他的一双手掌,动作是笨拙而缓慢的,其实这双手掌中,早已满含足以摧石为粉的内家真力,他沉重地移动着他的手掌,前推、后吸、左牵、右曳,然后掌心一陷、指尖一滑,口中猛地闷哼一声,掌心往外一顶—— 只听“砰”的一声大震,地道石壁,似乎都被他满聚真力的这一掌,击得起了一阵轻微的震动。

     但是,这两扇紧紧关着的门户,却仍和方才一样,丝毫没有变动,甚至连中间那一条门缝,都没有被震开半分。

     他不禁大感失望地叹息一声,目光便也沉重地投向这翠装少女。

     两人目光相对,只听那“砰”地一震后的回声,渐弱渐消,然后,他们便像是各各都已能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。

     柳鹤亭突地脱口道:“你的那柄剑呢?拿出来试试,也许能将这扇大门刺穿!” 这少女低呼一声道:“呀!我又忘了它了。

    ”回手一抽,纤细的指尖,触到的却只是空空的剑鞘,她面容立刻又随之一变,突又低呼道:“呀!我大概是把它忘记在……方才那个床上了。

    ” 想到方才的情形,她语声不禁为之停顿了一下,她阵白阵青的面靥,也突然像加上了一抹浅浅的红色。

     此时此刻,虽然他们是在这种神秘而危险的地方,虽然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对手是那么样一个神秘而又危险的魔头。

     但是当方才在那房中的情景,自他们心头掠过的时候,他们的心,仍不禁随之一荡。

    柳鹤亭再一次匆忙地避开了她的目光,连忙地说道:“我去找找!”身躯一转,方待掠起。

     但是——从那两扇门中间照出来,一直照到这里,使得他们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面容的亮光,就在柳鹤亭身形方转的一刹那之间,竟突然地无声无息、无影无踪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 于是,空气、血液、心房的跳动,思潮的运转,在这一刹那之间,也像是突地凝结住了。

     然后,心跳的声音加速、加重,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,当他喝声的回声尚未消失的时候,他已掠到地道的尽头,若不是他早有预防,伸出手掌,是以手掌一触石壁,身形便倏然顿住,只怕此刻早已飞身撞在石壁之上了。

     他真气一沉,转目而望,两端俱都是黝黑一片,什么是石壁,什么是门户,全都看不见。

    他第一次领会到盲人的悲哀,这种悲哀和恐怖,已足够使得人们发狂,何况他还知道,此刻一定也像出口处的大门一样,被人关起来了,这暗中的敌人,随时都在窥伺着他,准备吞噬他的生命,但这人是谁?在哪里?他却一点也不知道! 黑暗!绝望的黑暗,他有生以来,从不知道黑暗竟如此恐怖,他迫切地希望光明,在这绝望的黑暗中,他不止一人,他不是孤独而寂寞的,这迫切的希望,比任何思念都强烈,于是他呼道:“你……姑娘,你在哪里?” 黑暗,仍然是绝望的黑暗,呼声住了,回声也住了。

    绝望的黑暗,再加上绝望的静寂,因为,黑暗中竟没有一个回答他的声音! 他的心,开始往下沉:“她到哪里去了?她到哪里去了……为什么她不回答我?” 他再大喊:“你在哪里?你在哪里?” 回声更响了,震得他自己的耳鼓,都在“嗡嗡”作响。

     于是,当声音再次消失的时候,静寂,也就变得更加沉重。

     惊、惧、疑、乱,刹那之间,像怒潮般淹没了他。

    纵然,他聪明绝顶,纵然,他绝技惊人,但此时此刻,此情此景,他又怎能不为之慌乱呢?何况,这本是他初次行走江湖,就连“石观音”与“浓林密屋”这件久已在武林中流传的情事,他都是在“入云龙”金四口中第一次听到。

     初次闯荡江湖,便遇着此等神奇诡异之事,便来到这种危机四伏之境,一时之间,他只觉黑暗之中,步步俱是危机。

    他微一侧身,让自己的背脊,紧紧贴在冰凉的石壁上,勉强按捺着心中的惊恐疑惧,冀求能在这四伏危机的危境中,寻一自救之道。

     石壁上冰冷的寒意,使得他剧烈起伏着的胸膛,渐渐趋于正常,也使得他慌乱的思潮,渐渐平静下来。

     但是,那翠装少女到哪里去了,为什么不回答他的话?这问题却仍在蚕食着他的心叶,此刻纵然要让他牺牲任何一种重大的代价来换取一些光亮,他也会毫无犹疑地付出来的。

     但四下却仍然是死一样的黑暗,死一样的寂静,他无意中叹出一口长气,沿着石壁,向右掠去,瞬息之间,便到了尽头。

    他知道尽头处便是那扇红色门户,他摸索着找着它,门上凸起的浮雕,在他手指的摸索下,就像是蛇身上的鳞甲一样,冰凉而丑恶。

    他打了个寒噤,快速地找着了那对门环,推动、拉曳,他希望能打开这扇门户,那么,门内的亮光,便会像方才一样,将这阴森黝黯的地道照亮。

     但是,他又失望了。

     方才那么容易地被他一推而开的门户,此刻又像是亘古以来就未曾开启过的石壁似的,他纵然用尽全力,却也不能移动分毫。

     这打击虽然早已在他意料之中,但此刻他却仍不禁感觉一阵虚软,横退三步,身躯再次靠到墙上,静静地定了定神。

    虽想将眼前的危境,冷静地思考一下,但不知怎地,他思潮动处,却只有那些如烟如雾的往事,黄金般的童年,年轻时的幻梦,梦幻中的真情,以及严师慈父的面容,风物幽绝的故居,小溪边的垂钓,高岩上的苦练,瀑布下的泳浴,幽室中的静坐……都在他这本不应该想起这些的时候,闯入他的思潮中。

    人们,不总是常常会想起他们不该想的事么? 他从不知道那身兼严师与慈父的老人,在武林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地位,也从不知道老人究竟是他的严师,抑或是他的慈父。

     他只知道自他有知之日开始,他就和这老人住在一起,住在那林木葱茏,飞瀑流泉,云海如涛,松涛如海的黄山之巅。

    他记得这老人曾携着他的手,伫立在蜿蜒夭矫、九迭壮观的九龙潭飞瀑边,望着那缥缈的浮云,飞溅如珠玉的飞瀑,迷离地憧憬着人生。

    那时,老人就会用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告诉他,人生是多么美妙,世界是多么辽阔。

    那时,他就会奇怪这老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,目光中为何会有那种凄凉的神色?因为他觉得这老人还不太老,大可不必生活在对往事的回忆中,对他说来,人生是该充满希望的,而不是该回忆的。

     他也记得,黄昏时,他和老人并肩坐在他们那幢精致的松屋前,他静静地吹着箫,遥望着远方的晚空,尚留余霞一抹,暮云袅袅,渐弥山谷,然后夜色降临。

     那老人就会指着幽沉的夜色告诉他,黑夜虽美,却总不如清晨的朝气蓬勃,年轻人若不珍惜自己蓬勃的朝气,那么,等到他年纪大了的时候,他就会感觉到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损失。

     于是,第二天,这老人就会更严厉地督促他修习武功,他也会更专心地去学习。

     于是,他生命中这一段飞扬的岁月,便在这种悠闲与紧张中度过。

     令他不能了解的是,这老人为什么叫作“伴柳先生”。

    因为,黄山根本没有柳,有的只是松。

    那老人常说,海内名山,尽多有松,可是,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处的松比得上黄山! 可是,这老人为什么要叫作“伴柳先生”呢? 那时,他就会非常失望,因为这样看来,他就不会是这老人的儿子了。

     但不知怎地,从一些微小的动作,从一些亲切的关怀中,他又直觉地感到,这老人是他的爹爹,虽然,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过。

     日子就像九龙潭的流水一样流动着,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停息的时候。

     他长大了,学得了一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武功,还学得了填词、作画、吹箫、抚琴,这些陶冶性情的风雅之事,他也不知道这老人怎会有如此渊博的学识,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将这些学识全都学会的时候。

     直到那一天—— 那是冬天,黄山山巅的雪下得很大,地上就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。

    黄山的石,黄山的松,就在这一片银白色里,安静地蜷伏着。

     每逢这种天气,也就是他修习得更苦的时候。

     然而那一天,老人却让他停下一切工作,陪着他坐在屋中一堆新生的火边,火里的松枝,烧得毕剥作响,火上,架着半片鹿脯。

    老人慢慢地转动着它,看着它由淡红变为深黄,由深黄变为酱紫。

     然后,香气便充满了这间精致的松屋,他心里也充满了温暖,而就在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美的时候,老人却对他说,要他下山去,独自去创造自己的生命,和新的生活了。

     他也曾憧憬着山外面那辽阔的天地,他也曾憧憬过这辽阔的天地里一切美妙的事物。

     但是,当这老人说完了这句话的时候,他却有突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的感觉,只是他知道这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,都从来没有改变的日子。

    他虽然难受,虽然恳求,也无法改变这一切,因为,这老人曾经说过:“世上永远没有一直避在母翼下的苍鹰,也永远没有一直住在家里的英雄。

    ” 于是,就在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,他离开了那老人,离开了黄山,开始了他生命中新的征途。

     为什么要在大地奇寒、朔风怒吼、雪花纷飞的冬天,让一个少年离开他成长的地方,走到陌生而冷酷的世界中去呢? “伴柳先生”是有着他的深意的,他希望这少年能成大器,所以要让他磨练筋骨,也让他知道,冬天过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