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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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玉不仅证悟了生死,也最终超越了自己的个体局限。

    这是在第36回,宝玉一时兴起,想听《牡丹亭》,所以到荣国府的戏班里去找唱小旦的龄官。

    他万没想到,这位龄官对他根本爱答不理,眼里只有一个贾蔷。

    宝玉一下子回忆起来,曾经见过眼前这位女孩儿,用簪子在地上写蔷薇的蔷字,一直写了几千遍还不停。

    宝玉看到,龄官如何对贾蔷百般刁难、耍小性。而贾蔷一路容忍、赔笑脸。龄官的眼里,只有一个蔷字,她的眼泪,是流给贾蔷的。

    那一刹那,宝玉作为局外人,在龄官和贾蔷身上,看懂了黛玉和自己的故事。

    经历了这个刹那的宝玉,如梦初醒,他领会到,从此后,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。要知道,这个痴公子以前的心愿,可是自己死去的时候,能得所有女孩子的眼泪来葬他。

    此刻他已经明白了,自己不是宇宙中心,所谓一生之情,一生之泪,每个人,这辈子有他该得的那份,也都有他该给的那份。

    超越了生死和自我的宝玉,怀着人性的温暖对待周围一切美好甚至弱小的人和事。

    这就要说到容易被一般人忽略的宝玉葬花。是的,不光林黛玉,宝玉也葬过花。

    他的花塚里,埋了两枝花,一枝夫妻蕙,一枝并蒂菱。你别误会,夫妻蕙和并蒂菱,不是为黛玉和自己埋的,而是为香菱和平儿埋的。

    平儿和香菱的身份都是妾。说起来,她们有家庭,但其实,既没有婚姻,更没有爱情。

    宝玉埋下的夫妻蕙和并蒂菱,是替香菱和平儿,埋下了一份不可能实现的祝愿,其实,在我看来,这就像是庞大的交响乐里,忽然出现了一个非常柔弱的调子,更像是一首对弱小和美好的挽歌。

    这曲挽歌,不单是为她们俩,也是为所有跟她俩一样的,没有被生活善待的女儿们。

    参透生死,仍不舍深情,“证空”和“证情”这个二元主题,完全集合于红楼第一人宝玉身上。

    完成了性别、血统和个体生命的超越,宝玉的英雄成长之旅,具有某种现代性,带着浓厚的人性悲悯,也担负了整部小说的主旨,就是我在前面说过的“证空”和“证情”,是真正的红楼第一人。

    清洁、善意、深情,以平等之心对待他人的生命,宝玉是一个超前于时代的、不为众人理解的人文主义者。一个始终不舍深情,寻找生命答案的人。一个对生命、对一切美好事物有大悲悯的人。

    这个形象不但在小说里立得住,而且也成了《红楼梦》为世界文学贡献的一个独特的经典形象。

    比《红楼梦》晚一个世纪左右,俄罗斯的文学作品里也出现了一种新的文学形象,文学史上管他们叫称为“多余的人”。

    比如普希金笔下的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、莱蒙托夫笔下的毕巧林。他们和贾宝玉的形象有一些共同点,贵族出身、有高等的教养、心里带着人文主义理想。

    小结

    贾宝玉的出现,表面上看是中国传统文学形象里的一个异端,甚至在后世也常常被人误解,但他跟整个人文主义精神高张的世界潮流,有着共同的脉动。

    划重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