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章一 悲回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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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人听那老词强调了这词,在场也有不少读过书的,就忍不住要听听。

    要知有宋一代,上至官绅,下至黎庶,都绝爱词曲,只听那小姑娘已开声唱道: 酒罢已倾颓, 秋水长天折翼飞。

     莫道风波栖未稳, 停杯、 云起江湖一雁咴。

     她声音本好,唱来时,不知怎么,似还添加了份别样的心曲进去。

     ……酒罢已倾颓——她脑子中想起的却是一个伏案而睡的少年。

    那样的黑衣殷颊,那样的困顿卓厉,俱是她这一生所未曾见。

     ……秋水长天折翼飞——要是以前,她是不懂秋水长天,如此好景致,为什么词中偏要写“折翼而飞”。

    但现在,她明白了,在这清丽冷秀的江山上,原来还有人事、还有磨折。

    纵有好心情,你所能做的,往往也只有折翼而飞而已。

     折翼以后,还有风波。

    “莫道风波栖未稳”——但就算栖息即稳之日,你能如何?也只有、“停杯”吧?——在这张皇失措的人生中,一生中你会有几次停杯?停杯断望,望也只是吩望那—— 云起江湖一雁咴! 作词的想来不是熟手,词分明有几处平仄未谐,但更增顿挫之致。

     人群中便有人叫好,击掌和那音节。

    坐在一边条凳上的那个三十有许的汉子却在一面斗笠下微微抬起眼——这么个冬天他还戴了个大斗笠,不知是出于什么习惯。

    那汉子一指在板凳上轻轻叩着,喉头微动,似也在暗中和唱。

    但怎么看,他也不像平常卖艺的跑江湖的人。

     萧如在屋内隐隐约约把那一曲听完,曲落才一叹道:“好个‘云起江湖一雁咴’!” 说完,她似也有寥落之意,淡淡道:“看来,淮上那人被你们袁老大迫得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。

    ” 米俨面色一愕。

    却听萧如道:“我这次来,说起来,有一小半原因就是为风闻有这么一首旧词又被人翻起,传唱了开来。

    ” 米俨更觉惊愕。

    要知,萧如自居谨严,颇有大家旧族之风。

    她出身本为金陵旧族,一向足迹少出金陵,虽然一向关心词曲,但怎么会……就这么闻曲而至?心里不由觉得:她的话里只怕还别有隐情。

     只听她对身边的那小女孩儿笑道:“水荇,这曲子只怕就和那日在江中救了你的那个少年很有些关联了。

    ” 水荇就是随侍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。

    这名字倒真也清丽妩媚。

    只见水荇茫然地摇了摇头,不知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只听萧如笑道:“就是他了。

    除了他,在这江南地界,骑着一匹骆驼来的可不多。

    ” 那水荇的脸上就浮起一丝特异的神色——原来,她就是那日采石矶边骆寒于江中救出的小女孩。

    她是采石矶边人,那里有萧如祖上遗下的一处产业田庄。

    水荇儿与父亲都是她庄中的人,也是萧家的世仆。

    那日她为骆寒所救,近日因为要送一样重要物事,才和她爹爹进了金陵城找到萧如的。

    萧如当然也就听说了这个渔家女孩儿这一生最特异的经历。

     萧家到这一代,人口调零,正派倒只剩萧如一个女子了,只听她叹了口气道:“没想你还会遇上他,看来,我也会再次遇上他了。

    ” 米俨又一愣,萧如是说的“他”是指骆寒吗?难道她竟曾和骆寒见过? 要知道骆寒行踪一向少入关中,寻常武林人士几乎都只闻其名未谋其面,更别说一向足迹少出江南之地的萧如了。

     萧如的面上似浮起了一丝回忆的神色,沉吟道:“没错,我是见过他。

    那一面说起来可有些时日了。

    细算起来,该还是在六年之前吧。

    ” 米俨并不多问,听她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他知萧如为人,该讲的话你不问她也会自动道来。

    不该讲的,问也白问。

    只见萧如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红,为窗间透进的微光映着,更增妩媚。

    她不自觉地用一只手轻轻梳理着垂在左肩前的一绺头发,轻声道:“说起来,辰龙也该算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——没想六年之后,竟在如此情境下又碰上了。

    ” 米醚心中更奇——骆寒居然和袁老大有过一面之缘?这实在……太离奇了。

     只听萧如道:“六年前,那是在扬洲吧?我因一件事和‘江船九姓’中人务必一会,所以就到了那里。

    ” 她的神色间微现悠远,看来那事对她至关重要,所以回忆起时的神色都不自觉间显得有些郑重。

    只听她道:“那事说来有些尴尬——那一次的起因是为,我遇到了秦丞相。

    ” 说到这儿,她唇边微微一笑:“一个女人,特别是颇负丽名的女子,这一生,她情愿不情愿遇到的,不知怎么,总是男人——而且多是一些不太平常的男人。

    ” 她自称“颇负丽名”,说这四字时倒全无自夸之意,反倒有一分不得已的慨叹。

    也是,江南之地,如说有哪个人的艳名能冠绝一地,那只怕也只有两个了。

    临安无过朱妍,金陵唯有萧如。

     只听萧如淡淡道:“我是那年路过临安时偶遇到秦丞相的。

    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他。

    那是在‘薛园’中,一次赏景闲游。

    当时也不知他是谁,事后也没再想起过。

    没想……他这么个声名的人,却是个暗白微胖、颇有些书卷气的男子。

    ” “……承他青目,那一见之下倒似一眼就看上了我,事后还专门派人找上门来,想请我进他府中掌管文牍。

    ” 她说到这儿摇头一笑,似乎也觉得荒唐。

    但这倒不是为秦桧那颇糟糕、提起来往往人人切齿的声名。

    对于她来讲,男人就是男人,她不关心他们的权谋计算、经国大业、或抱负忠奸——她出身清贵,原于人世间好多争斗都看多了也看淡了。

    对于她来讲,男人只是男人——只有她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两种。

     而是为了秦丞相那颇为自恃的权势。

     “——我当然不情愿。

    不说当时我和辰龙已结识有几年了。

    就是没有,我也不会入他个什么相府,当那什么校书的。

    秦相后来想来也打听到了我的一些事。

    以他的眼线,可能好多事他都会知道,当然也就知道我和辰龙的交往了。

    据说,他好像还为这事暗示过辰龙。

    ” 说到这儿,她唇角的笑意略现鄙薄,似是瞧不起那些无力用自己本身的气度赢得一个女子的芳心,却以为天下什么事都可以用权术摆平的男人。

    只听她道:“辰龙没有和我提过,但我可想而知,他是如何嘿然地放下秦相那么一个话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