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姆威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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抽噎着,山姆又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这是最后一步,最后最后的一步,我不能再走了,不能再走了。

    但他的脚却再次移动。

    一只,另一只;一步,又一步。

    他心想:这不是我的脚,它们是别人的,别人在走路,不可能是我。

     他低头就能看到那双笨拙而不成形的东西跌跌撞撞地跨过积雪,依稀记得鞋是黑色,但冰雪在周围冻结,使它们成了奇形怪状的雪球。

    他的腿好似两根冰棍。

     大雪一直没有停歇。

    积雪漫过膝盖,厚厚的冰壳如白色的护胫甲覆盖在小腿上,使他的脚步拖沓踉跄。

    背上沉重的包裹让他看起来活像个驼背怪兽。

    我累了,太累了。

    我不能再走了,圣母慈悲,不能再走了。

     每走四五步,他都得伸手提剑带。

    其实早在先民拳峰,剑就丢了,可带子上还挂着两把匕首:琼恩给的龙晶匕首和他用来切肉的钢铁匕首。

    它们好沉啊,而他的肚子又大又圆,不管腰带系得多紧,如果忘记往上提,它就会滑落,缠到膝盖上。

    他试过将剑带系在肚子之上,可那样几乎就要达到腋窝,葛兰看了直想笑,而忧郁的艾迪评论说:“从前我认识一个人,他像这样把剑系在脖子上。

    有一天他滑倒在地,结果被剑柄刺穿了鼻子。

    ” 山姆一天到晚都在滑倒摔跤,他听了就感到害怕。

    积雪下不仅有岩石树根,有时候冻土还掩盖了深深的窟窿。

    黑伯纳踏入过一个窟窿,扭断了脚踝,那是三天前,还是四天前,还是……他其实不知道过了多久,反正在那之后,总司令就让伯纳骑马。

     抽噎着,山姆又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感觉好像在坠落,而不是走路,永无止境地坠落,却又碰不到地面,只是一直往下,往下。

    我必须停止,好痛苦啊。

    我又冷又累,想睡……哪怕在火堆边睡一小会儿,吃点没有结冻的食物。

     但他清楚,如果停下来,就死定了。

    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们对此都清楚。

    逃离先民拳峰时,他们总计五十人,也许更多,但接下来有人在大雪中走失,还有伤员流血至死……有时山姆听到殿后的人发出喊声,甚至是凄厉的惨叫。

    他一听之下便开始狂奔,奔出二三十码,尽其所能地跑,冻成冰棍的双脚死命踢起积雪。

    若腿再强壮一点,他还会继续。

    它们就在我们后面,它们还在我们后面,它们要把我们一个个放倒。

     抽噎着,山姆又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长久的天寒地冻,让他忘了温暖的感觉。

    他共穿了三双长袜,两件内衣,外套双层羔羊毛上装,在此之外是一件厚实的棉褂,然后才是冰冷的铁锁甲,锁甲外他穿一件宽松的外套和加厚两倍的斗篷,斗篷用骨扣在下巴下扣紧,兜帽前翻,盖住额头。

    他戴了轻便的羊毛皮革手套,外罩厚厚的毛皮拳套,一条头巾紧紧包裹着脸庞,兜帽里面还有一顶绷紧的绒线帽,盖住耳朵。

    虽然如此,他仍觉得冷。

    尤其是脚,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——而就在昨天,它们却又痛得厉害,教人站着都无法忍受,遑论走路?每走一步都让他想要尖叫。

    那是昨天吗?他不清楚。

    自离开先民拳峰以来,他就没睡过觉,应该说从号角吹响之后就没有躺下。

    除非是在走路时……人可以边走边睡吗?山姆不清楚,或者是又忘记了。

     抽噎着,山姆又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雪盘旋着在周围降下。

    有时候,它从白色的天空落下,有时候则从黑色的天空坠落,这是白天与黑夜唯一的区别。

    他肩上披满雪花,就像另一件斗篷,雪在包裹上高高地堆积,使得包裹更加沉重,更加难以承受。

    他的背心疼痛难忍,仿佛被插进了一把匕首,每走一步都来回绞动。

    他的肩膀因锁甲的重量而麻木。

    他一心想把它脱掉,却又不敢脱。

    因为要脱它,就得先脱大衣和外套,那样会被冻坏的。

     如果我再强壮一些就好了……可我并不强壮,想也没有用。

    山姆虚弱又肥胖,胖得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,锁甲对他而言委实太沉,尽管钢铁与肌肤之间有层层麻布与棉花,感觉上却好像把肩膀都磨破了。

    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抽噎,哭的时候,眼泪冻结在脸颊上。

     抽噎着,山姆又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若不是冰壳在脚下碎裂,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。

    左右两边,寂静的树木之间,隐约可以见到火炬,在坠落的雪花当中,发出橙色的光晕。

    它们静静地在树丛中移动,忽上忽下、忽前忽后地晃。

    那是熊老的火炬圈,他提醒自己,并为离开了它的人感到悲哀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是在追赶前方那些火炬,可惜它们也长了脚,而且比他的长,比他的壮,所以一直追不上。

     昨天,他恳求他们让他当个火炬手,即便那意味着身在外围,在重重黑暗紧逼下行走。

    他要火,他梦想着火。

    如果有火,就不会冷了。

    有人提醒他,开始他是有火炬的,后来却将它失落在雪地上,令火熄灭。

    山姆不记得自己掉过火炬,只好假设那是真的。

    他太虚弱,无法长时间举手。

    说这事的是艾迪?是葛兰?他也不清楚。

    我又肥胖又虚弱又没用,现在连脑子也冻住了。

    抽噎着,他又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 他用头巾裹住鼻子和嘴巴,巾上全是鼻涕,僵硬的鼻涕,他担心它和脸冻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呼吸也困难,空气如此冰冷,吸气进去都感到疼痛。

    “圣母慈悲,”他用沙哑的声音在冰冻的面罩下轻轻咕哝,“圣母慈悲,圣母慈悲,圣母慈悲,”每祈祷一句,就拖着腿在雪地里又跨一步,“圣母慈悲,圣母慈悲,圣母慈悲。

    ” 他的亲生母亲远在万里之外的南方,跟他的姐妹们和小弟弟狄肯一起安全地待在角陵城。

    和天上的圣母一样,她也听不到我的声音。

    修士们都说,圣母慈悲,但七神在长城外没有力量。

    这里是旧神的土地,那些属于树、属于狼、属于冰雪的无名神衹。

    “发发慈悲吧,”他轻声道,不管谁听到,旧神也好,新神也罢,甚至魔鬼……“噢,发发慈悲,可怜可怜我吧。

    ” 马斯林尖叫着求它可怜他。

    为何突然联想起这个?我不该记住这个。

    马斯林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,扔掉长剑,跪倒,恳求,甚至脱下厚厚的黑手套举在面前,当那是骑士表示降伏的护手甲。

    但尸鬼捏住他的喉咙,把他举到半空,几乎将他脑袋拧下来。

    他还在尖声呼喊,祈求怜悯。

    死人没有怜悯,而异鬼……不,我不该想这些,不能想这些,不要去回忆,只管走路,走路,走路。

     抽噎着,山姆又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 冰壳下的树根猛然绊住脚趾,山姆一个踉跄,沉重地单膝跪倒,咬到了自己的舌头。

    他尝到血的滋味,那比自先民拳峰以来尝过的任何东西都温暖。

    这就是我的终点,他心想,既然跌倒,就再没力气爬起来。

    他摸到一根树枝,牢牢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