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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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到年长,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,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,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,为童年,为想象,为无法言传的文化归属。

     有时候,这种焦渴,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,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。

     文人的魔力,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,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。

    他们薄薄的青衫里,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? 今天,我冲着王维的那首《渭城曲》,去寻阳关了。

    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,回答是:“路又远,也没什么好看的。

    这雪一时下不停,别去受这个苦了。

    ”我向他鞠了一躬,转身钻进雪里。

    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,便是沙漠。

   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,什么也没有,连一个褶皱也找不到。

    在别地赶路,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,盯着一棵树,赶过去,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,赶过去。

    在这里,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,哪怕是一片枯叶、一个黑点。

    于是,只好抬起头来看天。

     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,一点儿没有被吞食、被遮蔽,边沿全是挺展展的,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。

     有这样的地,天才叫天;有这样的天,地才叫地。

    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,侏儒也变成了巨人;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,巨人也变成了侏儒。

     天竟晴了,风也停了,阳光很好。

    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,才片刻,地上已见斑斑沙底,却不见湿痕。

     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,并不动,却在加深。

    疑惑半晌,才发现,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。

     地上有一些奇怪的凹凸,越来越多,终于构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。

    我猜了很久,又走近前去蹲下身来仔细观看,最后得出结论:那全是远年的坟堆。

    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,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。

    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,因年岁而塌,枯瘦萧条,显然从未有人祭扫。

    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,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?只可能有一种理解:这里是古战场。

    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,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《荒原》。

    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:如雨的马蹄,如雷的呐喊,如注的热血。

    中原慈母的白发,江南春闺的遥望,湖湘稚儿的夜哭。

    故乡柳荫下的诀别,将军咆哮时的怒目,丢盔弃甲后的军旗。

    随着一阵烟尘,又一阵烟尘,都飘散远去。

     我相信,死者临死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;我相信,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,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。

    于是,他们扭曲地倒下了,化作沙堆一座座。

     这繁星般的沙堆,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几行墨迹?堆积如山的中国史籍,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,因为这儿是历代王朝的边远地带,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。

    所以,这些沙堆还铺陈得较为自在,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。

    就像眼下单调的土地一样,出现在这里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。

    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。

    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陈开